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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英詩翻譯》春雨珠光意未盡

【聯合報/尤克強】

四年多前我自己愛上了英詩,懷抱著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」的理想和「初生之犢不畏虎」的勇氣,一頭栽進了英詩翻譯的領地。在2004年出版了第一本英詩翻譯散文集《用你的眼波和我對飲》,獲得了不少讀者的鼓勵,接著於2005年出版第二本《當秋光越過邊境》。現在又要出版第三本《未盡的春雨珠光》了,看來我對詩歌的熱愛,當真是「無邊春雨滴不盡,隱隱珠光意綿綿」啊!

回顧起來,這三本書的文章先後其實也反映了我個人在英詩美學上跋涉的痕跡。第一本代表我剛剛進入英詩領域,正在努力探索英詩基本功的過程,因此內容比較偏詩歌的格律和詩人的傳記,可以說是一個「求真」的階段。第二本顯示我漸漸借用詩歌的哲理來反映實際人生的悲歡離合,隱含較多生命愁苦的惻隱之心,可以說是一個「求善」的階段。第三本完成於我走出喪父和亡弟的傷痛,開始認真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和積極生活的方式,而更加沉醉於詩歌的「音、形、意」所賦予的整體快感———也因此才敢於「不怕被嘲笑」而親自錄下幾首自己朗讀的英詩,這可以說是一個「求美」的階段了。

我在欣賞英詩經歷過「真、善、美」三個長期階段,在翻譯每一首英詩時也經歷過類似「真、善、美」的短期過程。美國詩人佛洛斯特(Robert Frost, 1874-1963)曾說:「詩經過翻譯之後,詩意就不見了」(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.)。作家平路也說過:「寫詩是極難,翻譯詩則是難上加難,艱難如行走水上;如果偶有所得,僥倖得像一種神蹟……詩對文字的要求,正是濃縮、精煉、澄澈、準確,以及最重要的音樂性,透過翻譯,不見了。」而在這麼多從事英詩翻譯的學者和專業人士中,我的確有心想走出一條不同的路。經過了親身翻譯三本英詩的歷練,我累積了一些個人心得供大家參考。

首先,嚴復先生所倡導的翻譯三標準「信、達、雅」──我將之對應為「真、善、美」———調整為「達、信、雅」。為什麼我把「達」放在第一位呢?因為我自己也讀過一些看不懂的詩,深深覺得「如不能達,信、雅何用?」所以我盡量用一般人了解的口語來翻譯,以便能「達」,亦即先讓讀者看得懂。然後我會根據原詩的文字盡量求信──亦即「準確」。在「求信」的階段,我以「直譯」(literal translation)為優先,不得已時才「意譯」(free translation)。這個原則也是傅浩先生在《說詩解譯》中所說的:「應該時刻緊扣原文,從原文出發,實在無法直譯時,不得已可以向後退一步;如果還是繞不過去,就再退遠一點;總之應盡量靠近原文,而不應一上來就自由翱翔,飛得沒邊了。」

先求「達、信」再求「雅」的過程,有點像是「逆勢創作」。愛爾蘭詩人葉慈(William Butler Yeats, 1865-1939)寫詩通常也是經過兩道程序:第一步先寫成散文,再修改成詩。我譯詩也是如此:先翻譯成「達、信」的散文分行,再琢磨中文,想像意境,提煉出「濃縮、精煉、澄澈」的「詩意」(poetry)。譯詩之難,真正難的是這個第二步———保留詩意。雖然許多英詩翻譯的前輩們提出了「以頓代步」的技巧,但因為中、英文字的基本差異———中文是單音文字,英文是拼音文字———強求頓數(stops)和步數(meters)的一致性在我看來是徒勞而沒有必要的!我固然也努力地尋求每行譯詩節奏(rhythm)的重複性,也會刻意運用中文的對稱、行中韻、近似韻和連續韻來增加朗讀的音樂性,但是我從來不強求中文的音樂性能和英文的音樂性相對應———如偶有對應,也應視之為「美麗的巧合」吧!

為了說明以上的過程,我以翻譯威廉布萊克(William Blake, 1757-1827)以下的詩句為例:

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

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,

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

And eternity in an hour.

第一個階段所得到的散文分行如下:

從一粒沙裡看世界

從一朵野看天堂

手掌中握緊無限

一剎那即是永恆

第二個階段的定稿如下:

一沙一大千

一花一桃源

乾坤執掌心

永恆一瞬間

讀者們可以看出:「大千」取自「大千世界」;「桃源」取自「桃源仙境」;因為「無限」(infinity)在原詩中本來是空間的概念,所以我用「乾坤」來取代;用「一瞬間」取代「一剎那」,是為了韻;前兩行是由小(沙、花)看大(大千、桃源),後兩行是由大(乾坤、永恆)看小(掌心、瞬間);「千、源、間」三字的押韻,增加了音樂的效果。我個人覺得這樣的翻譯,相當接近了平路女士所提出的挑戰:在翻譯之後如何保留原來的詩意———濃縮、精煉、澄澈、準確,以及最重要的音樂性。

我並沒有把翻譯英詩當成枯燥的學術研究,只想努力地拉進中文讀者和英詩之間的距離。由於每個人對文字的體會都不相同,我深切了解「翻譯永遠有更好而沒有最好」。行年漸長,近日來的家事國事天下事,事事令我憂心,但我卻能在英詩的欣賞與翻譯中,找到一彎恬靜的避風港。想起了約二十年前讀過的一段話:「風中的鳥兒最會飛翔,雨中的玫瑰最早開放,風雨中的人最善於走出憂傷。」就讓我把《未盡的春雨珠光》獻給「走出憂傷的人」吧──希望詩歌也能幫助你們平復憂愁,為你們的人生帶來春雨珠光的無限美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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